• 夕陽在一團渾沌中把那些華夏的玻璃壁窗渲照得如此絢爛斑斑。我與福生大概一下被這幅後現代的台北街景震懾住了,反正叫不到車,我們兩人乾脆在敦化南路街邊石階上坐了下來,無視於行人熙攘……

    《殉情於藝術的人──素描顧福生》——白先勇

  • 永懷赤子心的顧福生

      九三年夏天我在台北又見顧福生。福生從美國回來探親,算一算自他由舊金山搬到波特蘭(Portland)竟有五、六年沒見過面了。老朋友住在美國,未必常能相聚,住遠了,倒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多。但台北到底是我們的老窩,東繞西繞,不約而同又一齊飛了回來。那天下午我們相約在誠品書店喝了咖啡,出來走到敦化南路仁愛路的圓環,正值台北下班的交通尖峰時刻,人群車輛,都繞著圓環像走馬燈似的在漩渦裡打轉。灼人的八月熱潮、汙濁得黏人的都會空氣,卻氤氳在台北最華麗的一圈高樓大廈群中,而夕陽,在一團渾沌中把那些華廈的玻璃壁窗渲照得如此絢爛斑斑。我與福生大概一下被這幅後現代的台北街景震懾住了,反正叫不到車,我們兩人乾脆在敦化南路街邊石階上坐了下來,無視於行人熙攘,車聲喧囂,我們兀自天南地北的談笑起來。福生大我三歲,已將近六十,可是談笑間,一切歲月的侵蝕、人世斑駁統統消逝了。眼前的顧福生還是我三十多年前初識的顧福生──一個永懷赤子之心、擁抱藝術、奮不顧身的作畫者。藝術是顧福生的全部生命,藝術佔滿了顧福生整個的世界,他的心中,已無方寸之地,可以容納其他。三十多年來,顧福生對藝術狂熱執著的追求,並沒有因任何挫折而稍有遲疑。終其生,他為藝術殉了情。

    永懷赤子心的顧福生   九三年夏天我在台北又見顧福生。福生從美國回來探親,算一算自他由舊金山搬到波特蘭(Portland)竟有五、六年沒見過面了。老朋友住在美國,未必常能相聚,住遠了,倒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多。但台北到底是我們的老窩,東繞西繞,不約而同又一齊飛了回來。那天下午我們相約在誠品書店喝了咖啡,出來走到敦化南路仁愛路的圓環,正值台北下班的交通尖峰時刻,人群車輛,都繞著圓環像走馬燈似的在漩渦裡打轉。灼人的八月熱潮、汙濁得黏人的都會空氣,卻氤氳在台北最華麗的一圈高樓大廈群中,而夕陽,在一團渾沌中把那些華廈的玻璃壁窗渲照得如此絢爛斑斑。我與福生大概一下被這幅後現代的台北街景震懾住了,反正叫不到車,我們兩人乾脆在敦化南路街邊石階上坐了下來,無視於行人熙攘,車聲喧囂,我們兀自天南地北的談笑起來。福生大我三歲,已將近六十,可是談笑間,一切歲月的侵蝕、人世斑駁統統消逝了。眼前的顧福生還是我三十多年前初識的顧福生──一個永懷赤子之心、擁抱藝術、奮不顧身的作畫者。藝術是顧福生的全部生命,藝術佔滿了顧福生整個的世界,他的心中,已無方寸之地,可以容納其他。三十多年來,顧福生對藝術狂熱執著的追求,並沒有因任何挫折而稍有遲疑。終其生,他為藝術殉了情。
    九O年代於台北仁愛圓環的誠品書店
  • 顧福生的「青色時期」

     

      顧福生的畫室,很少為別人啓開。六十年代初,我剛認識顧福生,他帶引我到他的第一間畫室裡。那是他在台北泰安街的家中,在後院獨立一間的小屋裡,是福生的臥房也是他作畫的地方。那是藝術家一個隱蔽的小天地。在那個小天地裡,顧福生創造了他一系列的半抽象人體畫。我記得那間房間裡陳列滿了一幅幅青蒼色調,各種變形的人體。那麼多的人,總合起來,卻是一個孤獨。那是顧福生的「青色時期」。顧福生的畫,全是他內心世界的投射,外面的現實世界,他似乎全然漠視。所以他的人,並沒有個人的屬性,而大部分是沒有頭,或是面目模糊的。顧福生的人體,毋寧是他內心一種衝動、一個抽象意念的表現。那就是:人生而孤獨,赤條條來去無牽掛,人的孤獨,是宇宙性的。但少年的顧福生未必有這些清楚的概念,那時他對人生還充滿了憧憬。他告訴我他要離開家到外面去,到法國到巴黎,遠行到另一個世界去追求他的藝術,我們初識那一年是值得懷念的日子,我剛創辦「現代文學」,開始寫作,對追求藝術的理想,狂熱則一,因而感到彼此相知,這分相知之心,持續至今。

    顧福生的「青色時期」   顧福生的畫室,很少為別人啓開。六十年代初,我剛認識顧福生,他帶引我到他的第一間畫室裡。那是他在台北泰安街的家中,在後院獨立一間的小屋裡,是福生的臥房也是他作畫的地方。那是藝術家一個隱蔽的小天地。在那個小天地裡,顧福生創造了他一系列的半抽象人體畫。我記得那間房間裡陳列滿了一幅幅青蒼色調,各種變形的人體。那麼多的人,總合起來,卻是一個孤獨。那是顧福生的「青色時期」。顧福生的畫,全是他內心世界的投射,外面的現實世界,他似乎全然漠視。所以他的人,並沒有個人的屬性,而大部分是沒有頭,或是面目模糊的。顧福生的人體,毋寧是他內心一種衝動、一個抽象意念的表現。那就是:人生而孤獨,赤條條來去無牽掛,人的孤獨,是宇宙性的。但少年的顧福生未必有這些清楚的概念,那時他對人生還充滿了憧憬。他告訴我他要離開家到外面去,到法國到巴黎,遠行到另一個世界去追求他的藝術,我們初識那一年是值得懷念的日子,我剛創辦「現代文學」,開始寫作,對追求藝術的理想,狂熱則一,因而感到彼此相知,這分相知之心,持續至今。
    顧福生巴黎時期的學生證
  • 顧福生的拼貼草圖
  •  
  • 早期靜態的挹鬱變成動態的焦慮   一九六四年,我在紐約又見到顧福生。福生已經從巴黎轉到紐約來了。他又帶我到他的畫室去。他住在曼哈頓百老匯與九十九街上。那是一間有五間房寬大的老公寓,屋主Ralph是一個六十上下的美國人,下了班回家就彈浪漫時期的鋼琴曲子,據說他年輕時一直想當音樂家,Ralph喜歡東方人,人很慈祥。顧福生的紐約畫室哩,又擺滿了他的新作。顧福生作畫的速度很快,每個時期產量也頗驚人。他這個時期的畫,還是以人體為主──其實他所有的畫都是以人為中心的。不過這些人體已擺脫了早期的拘泥與凝重,人平地飛起,多姿多采起來。又因畫的背景都是抽象或超現實的,顧福生的繪畫世界,更是海闊天空了。人在混沌初開的宇宙中,任意翻滾奔騰飛揚翱翔。而且人體往往由一而分化為數眾,於是便增加了畫面的複雜性及流動感。顧福生的畫由早期靜態的挹鬱變成了動態的焦慮。
    顧福生(左)與白先勇(1960年代,紐約)

    早期靜態的挹鬱變成動態的焦慮

     

      一九六四年,我在紐約又見到顧福生。福生已經從巴黎轉到紐約來了。他又帶我到他的畫室去。他住在曼哈頓百老匯與九十九街上。那是一間有五間房寬大的老公寓,屋主Ralph是一個六十上下的美國人,下了班回家就彈浪漫時期的鋼琴曲子,據說他年輕時一直想當音樂家,Ralph喜歡東方人,人很慈祥。顧福生的紐約畫室哩,又擺滿了他的新作。顧福生作畫的速度很快,每個時期產量也頗驚人。他這個時期的畫,還是以人體為主──其實他所有的畫都是以人為中心的。不過這些人體已擺脫了早期的拘泥與凝重,人平地飛起,多姿多采起來。又因畫的背景都是抽象或超現實的,顧福生的繪畫世界,更是海闊天空了。人在混沌初開的宇宙中,任意翻滾奔騰飛揚翱翔。而且人體往往由一而分化為數眾,於是便增加了畫面的複雜性及流動感。顧福生的畫由早期靜態的挹鬱變成了動態的焦慮。

     

  • 顧福生的拼貼草圖
  • 讓幻想與夢境任意飛馳   六四年夏天,我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上夏季班,哥大離福生住處不遠。下了課,我會去找福生。有時候我到中央公園去散步曬太陽。他跟我談起在法國的生活,倒有點像普西尼的「波希米亞人」。現實生活的挫折從未能動搖福生對他藝術的信念,他對他自己畫風的發展方向,倒愈加堅定不移了。   七O年代中,顧福生搬到了西岸舊金山,而我自己也到西岸來教書,於是又有了碰面的機會。福生在舊金山南區與一位開出版社的朋友合租了幢兩層樓的小洋房。那年我去他們那裡過耶誕,一進屋,便看到全房子牆壁上都掛滿了顧福生的畫,大多是他的近作。福生迫不急待把我帶到閣樓上一間小房間,裡面貯藏了他許多幅尚未裝框的畫,有油畫、有水彩、有素描,都是我未曾見過的,恐怕有幾百幅。福生興奮地把他的畫一一給我看,而且一直問我喜不喜歡。我知道顧福生的畫是不輕易示人的。他大概覺得我還了解一些他的藝術,所以要聽我的意見。別人的畫我不一定懂,可是幾個好朋友的畫,我倒還有一點心得。因為了解人,所以也親近他們的畫。
    顧福生(左)與白先勇( 1970年代,舊金山)

    讓幻想與夢境任意飛馳

     

      六四年夏天,我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上夏季班,哥大離福生住處不遠。下了課,我會去找福生。有時候我到中央公園去散步曬太陽。他跟我談起在法國的生活,倒有點像普西尼的「波希米亞人」。現實生活的挫折從未能動搖福生對他藝術的信念,他對他自己畫風的發展方向,倒愈加堅定不移了。

     

      七O年代中,顧福生搬到了西岸舊金山,而我自己也到西岸來教書,於是又有了碰面的機會。福生在舊金山南區與一位開出版社的朋友合租了幢兩層樓的小洋房。那年我去他們那裡過耶誕,一進屋,便看到全房子牆壁上都掛滿了顧福生的畫,大多是他的近作。福生迫不急待把我帶到閣樓上一間小房間,裡面貯藏了他許多幅尚未裝框的畫,有油畫、有水彩、有素描,都是我未曾見過的,恐怕有幾百幅。福生興奮地把他的畫一一給我看,而且一直問我喜不喜歡。我知道顧福生的畫是不輕易示人的。他大概覺得我還了解一些他的藝術,所以要聽我的意見。別人的畫我不一定懂,可是幾個好朋友的畫,我倒還有一點心得。因為了解人,所以也親近他們的畫。

  •  

    顧福生的拼貼草圖
  •         福生大概對人生越來越寬容了,所以他的視野也就從此開闊,人與自然、人與自己,也就有了妥協的可能。一幅百合花,每一朵花苞竟捲著一個赤嬰,這是一幅天人合一的百子圖。於是也就有了幽默,一幅大號蛋糕,突然從中央豎出一雙人腿來。

     

      顧福生的世界永遠是超現實的,永遠在打破理性的限制後,讓幻想與夢境任意馳騁。那天晚上,我睡在那間閣樓的房間裡,看著那些畫面上飛在天空中的人體、站在臥室中的斑馬、浮在人頭上的大黑驢,我不禁讚嘆,藝術家是有本事重造我們視覺世界的。

     

      當年顧福生與一群新銳畫家創辦了「五月畫會」,對當時台灣的現代畫壇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力,而這位台灣現代畫的先驅,對藝術的追求與狂熱,三十餘年沒有絲毫遞減。福生這分藝術家的執著與勇氣,是我所最欽佩的。

     

     

     本文摘錄自《殉情於藝術的人──素描顧福生》白先勇著

     

     

    福生大概對人生越來越寬容了,所以他的視野也就從此開闊,人與自然、人與自己,也就有了妥協的可能。一幅百合花,每一朵花苞竟捲著一個赤嬰,這是一幅天人合一的百子圖。於是也就有了幽默,一幅大號蛋糕,突然從中央豎出一雙人腿來。   顧福生的世界永遠是超現實的,永遠在打破理性的限制後,讓幻想與夢境任意馳騁。那天晚上,我睡在那間閣樓的房間裡,看著那些畫面上飛在天空中的人體、站在臥室中的斑馬、浮在人頭上的大黑驢,我不禁讚嘆,藝術家是有本事重造我們視覺世界的。   當年顧福生與一群新銳畫家創辦了「五月畫會」,對當時台灣的現代畫壇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力,而這位台灣現代畫的先驅,對藝術的追求與狂熱,三十餘年沒有絲毫遞減。福生這分藝術家的執著與勇氣,是我所最欽佩的。 本文摘錄自《殉情於藝術的人──素描顧福生》白先勇著
    2012年顧福生(左)與白先勇於誠品畫廊「顧福生個展」(攝影:林澔)
  • 顧福生的拼貼草圖
  • 顧福生 ( 1935 - 2017 )

    顧福生在1935年出生於上海;1948年舉家隨父親顧祝同將軍及國民黨軍隊遷台。如同許多藝術家,從小喜歡畫畫;師大藝術系畢業時,已經參與「五月畫會」展出,是臺灣現代美術的代表人物之一。顧福生的摯友白先勇曾經形容:藝術對顧福生而言,是畢生狂熱而執著的追求。「假如每個人都必須選擇一種生活方式,畫畫就是我全部的生活,我的思想在裡面,我的情感在裡面,我的生活細節全都在裡面。」顧福生的創作忠於自我,潮流從來與他無關,反而喜歡耽溺在現實與不現實之間的潛意識世界,任幻想和夢境自由馳騁。
    1935 出生於上海,中國
    1948 舉家遷至台北,台灣
    1958 畢業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藝術系,台北,台灣
    1958 加入五月畫會
    1961 前往巴黎,法國
    1962 轉往紐約,美國
    1963-67 於美國紐約藝術學生聯盟修習版畫
    1968 轉往芝加哥,美國
    1971 返居紐約,美國
    1974 遷居舊金山,美國
    1990 遷居波特蘭,美國
    2002 遷居芝加哥,美國
    2008 遷居庫卡蒙格牧場,美國
    2017 卒於庫卡蒙格牧場,美國
  • 攝影:蕭榕 / 動態視覺:王大維
    點我前往《顧福生個展——自我之歌》其它子題